【褚士瑩逍遙遊】搭便車的旅人
搭便車的旅人
在溫哥華的史丹利公園慢跑時,我遇到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他背著大背包,一個人從加
拿大最東邊魁北克的家,一路搭便車,來到這個國境最西邊的城市,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時
候,因為之前吃了陌生人給的來路不明的迷幻藥,加上找不到一個便宜的棲身之地,已經
三天沒有睡覺了,以至於在溫暖的陽光下,像一隻快要睡著的貓。
「↑在米上面寫你的名字!」
從破紙箱上拆下來的紙板上黑色簽字筆這麼寫著,紙板用兩根樹枝隨便撐起來,變成一個
臨時的招牌,他就坐在招牌後面的草地上,等著客人上門,看起來就完全不會做生意的樣
子。
「你在做什麼?」我忍不住好奇,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地問。
「米的項鍊。這樣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什麼?我示範一次給你看,好玩而已,不用錢
的。」他很誠懇地用他濃厚法語腔的英文說,同時手上拿出一小瓶白米,讓我無法拒絕,
只好在草地上蹲了下來。
原來這種所謂米的項鍊,是先拿一顆米粒,用極細的簽字筆在米上面寫上名字,然後放進
一個小小的玻璃管中,在裡面加入一些沙灘上的海砂,用嬰兒油填滿,用三秒膠封起管口
,然後從他的鉛筆盒裡,挑配各種大小材質的珠子,串成一條獨一無二的項鍊,就算大功
告成了。
他每一條收十塊錢加幣,也就大約是兩百塊錢台幣,我身邊正好就只有十塊錢,所以就做
了一條,上面寫了我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明天經過這裡,你還在的話,再請你幫我的好朋友多做幾條吧!」我說。
他說他大概哪裡也不會去,明天見。
隔天早上我走遍了公園,舉目望去卻找不到他手寫的紙牌,只看到沙灘上幾個印地安中年
男女,在光天化日下一面鑿著石頭,一面吸著大麻,我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一個背軍用背包
的年輕人,他們指了一個方向,我半信半疑地走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他,一看到我,他露
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你有沒有止痛藥?」他問。
「沒有,怎麼了?」
「昨天有不認識的人,給我幾顆e,結果我又一夜沒法睡,現在頭痛得要死,再沒有辦法睡
,真要累死了。」他溫和地說,彷彿他說出來的話跟他自己沒有關係似的。
「不好意思,幫不上忙了。」
「沒關係。」他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你知道哪裡可以弄到大麻嗎?」
於是我告訴他們那些雕刻石頭的印地安人的位置,他聽了以後跟我道謝。這時,幾個莫約
十歲的孩子,過來跟他借打火機,他毫不猶豫地將打火機交給那群孩子,於是他們笨拙地
點起不知道哪裡弄來的一根香煙,笨拙地輪流吸了起來。
我注意看著打火機主人的表情,他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果然是搭便車的旅行者
,連用任何價值觀來憑斷任何人是非的慾望都沒有。
「對了,今天怎麼沒有把紙牌子立起來?」我告訴他費了一番力氣才找到他的過程。
「一個早上已經被警察趕了三次了,他說我沒有執照,不准在這裡擺攤子,可是攤販的執
照都是起碼六個月的,我只在這裡待幾天,怎麼可能為了這個去辦一張執照呢?」
我同意的點點頭。搭便車旅行者的邏輯,實在不是維護市容整潔的警察或是內政部官員能
夠理解的啊!
「那你還可以幫我做項鍊嗎?」我問。
他東張西望了一下,確定四周沒有警察,「好啊!」他說。
我們趴在草地上,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面讓他幫我所有想得起名字的好朋友,都
各自做一條項鍊,他顯然還沒有從昨天晚上的宿醉和藥效中完全恢復,所以要在那麼小的
米粒上面寫字,還真必須要失敗幾次才行,加上又是個完美主義者,只要稍微有一點歪斜
,就堅持要重來,不久,那一小塊黏土上面,已經立滿了失敗的米粒,我也順便多知道了
一些他的事情。
中學畢業後,他決定搭便車旅行一年,再看看接下來的人生要做什麼,目前已經離家九個
月了,沿路省吃節用,就連睡覺也都睡在公園,要是遇到雨天或是天氣冷的時候,就躲在
兩棟大樓中間的防火巷裡,湊合著睡著,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沿路擺著個連路邊攤都說
不上的小生意,幫人做項鍊,運氣好的時候,一天可以賣上七八條,有時候運氣不好,就
像我遇到他的這天,被警察東趕西趕,連在公園裡草地上立塊紙牌子都不行,那麼也就只
好臥在草地上發呆了。
「搭便車困難嗎?」我總覺得搭便車是考驗陌生人彼此間信任的最佳形式。
「其實不會很難。」他的答案出乎意外,「大部分會停車載我一程的人,也大都是在他們
年輕的時候,搭便車旅行接受過別人幫助的人,所以他們會覺得這是某種形式的償還。」
他告訴我,正因為如此,在路途上聽了許多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年代搭便車旅行的故事,都
精采得很。
至於項鍊的靈感,來自兩年前他到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區的Vermont州登山旅行的時候,
見到這種在米粒上面寫名字的項鍊,於是決定用這種方式,作為沿途旅費的來源,不知不
覺已經橫跨了美洲大陸。
「這些都是你的朋友?」他一面寫一面問。
「是啊,」我有點誇張地說,「這幾個人雖然分散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但是大概是我全地
球上最喜歡的幾個人了。」
「真好,你都曉得他們在什麼地方。」他一面有些羨慕地說,一面惡狠狠詛咒著寫壞的另
一顆白米,「我最好的朋友,也都跟我一樣,在世界某個地方的路上,搭著便車到某個地
方去,所以我們都沒有辦法聯絡。」
搭便車旅行的年輕人們,像是另外一種吉普賽人的游牧民族,深深知道人事無常的道理,
也學會了不去問彼此太多的問題,所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下一站呢?」我收起一把項鍊,順口問。
「去R鎮試試運氣,聽說他們明天有個民歌慶典,說不定那裡會有些有趣的人,還可以順便
讓我賣幾條項鍊。」
「還是搭便車嗎?這裡離市中心太近了,沒有人會停下來讓人搭便車吧?」我想到自己過
去搭便車的經驗。
「是啊,所以我得走到一號公路的交流道,那裡比較容易。」
「一號公路?那不是有點遠嗎?」我說。
「還好,也就一個多小時。」他一面緩緩地收著背包,一面嘀咕著,「有了錢,等一下要
先到手工藝品店多買一些好看的珠子,明天才有得用。」
「祝你好運。」我伸出手,握了握手算是道再見。
「我才要謝謝你,You made my day.」他抬起眉毛,有點快樂地將錢小心地收進皮夾裡,
「世事果真難料啊!就當我覺得山窮水盡的時候,你就出現了,還一口氣買了那麼多條,
誰會想得到呢?」
「可不是嗎?」我同意地點點頭。始終沒有告訴我名字的他,讓我想到十九歲時的自己,
背著沉重的背包,睜大眼睛看著寬廣的世界,嘗試人生各種可能的錯誤,並且找尋著讓自
己變成一個有趣的人的神奇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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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生是一場鬧劇
那麼愛情就是那荒謬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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